更漏指向子时三刻,李长风轻轻叩响厢房雕花门,檐角铜铃微颤,惊飞了栖息的寒鸦。柳儿放下绣绷,拢了拢松垮的寝衣,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脸颊上那道从右眼蜿蜒至下颌的疤痕。烛光昏黄,映得那道旧伤泛着淡红,像是揉碎的桃花瓣,又像是岁月留下的叹息。
"爷,饮碗醒酒汤..."她话音未落,就见李长风踉跄着扶住门框,额前碎发被夜露打湿,贴在苍白的脸上。铜镜映出他通红的双眼,不是酒气熏染,而是泛着湿润的光,像是压抑着什么无法言说的情绪。
柳儿瘸着腿去取热巾帕,李长风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,力道不重,却让她指尖一颤。他的掌心滚烫,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腕上那圈被绳索磨出的旧伤——那是十年前被倭寇绑走时留下的印记。
"马尼拉..."他声音沙哑,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,"今日是腊月初八。"
铜镜"咣当"倒地,柳儿浑身战栗,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:燃烧的祠堂,母亲将她塞进枯井时溅在脸上的血,倭寇狞笑着举起的短刀……她下意识地后退,瘸腿撞上脚踏,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。
"脏..."她低声道,不知是在说自己,还是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。
李长风没说话,只是单膝跪地,拾起她滑落的绣鞋。烛火摇曳,照出她脚踝上蜿蜒的刀疤,像条沉睡的蜈蚣,丑陋却又无可奈何地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。
"那年攻入马尼拉,"他指尖悬在伤疤上方,始终没有真正触碰,"满城都是这样的疤。"
窗外雪落无声,李长风解下腰间玉佩,递给她。柳儿怔住,这玉佩通体碧绿,雕着祥云纹,触手温润,显然是被主人常年贴身佩戴的。
"给我?"她迟疑地问。
"嗯。"他声音低沉,"挡灾的。"
柳儿攥紧枕边银剪——这把自十二岁便备着的凶器,此刻硌得掌心生疼。她曾无数次幻想过用它刺向那些欺辱她的人,可此刻,李长风只是将玉佩系在窗棂上,碧玉在月光下映出温柔的光斑,正好落在她瘸腿的旧伤处。
"当年他们..."李长风声音发紧,目光落在她背上隐约可见的烙痕。柳儿下意识侧身,铜镜里映出"倭奴之妾"四个发白的篆字,那是她一生都无法抹去的耻辱。
妆台上的青瓷瓶突然"叮咚"坠地,碎瓷四溅。柳儿弯腰去拾,却在碎片间发现一枚褪色的平安结,红线已经泛白,但结扣依旧紧实。她指尖微颤,这平安结……她认得。
十年前,马尼拉陷落那日,她曾给一个路过的汉人小兵系上同样的结。那人浑身是血,却仍记得扶起摔倒在地的她,临走时,她匆匆编了这枚平安结塞进他手里。
"哭出来吧。"李长风递来一块素帕,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。柳儿怔住,这分明是她十四岁那年,在妓寨绣的第一件活计。她曾以为早就丢了,却不想……
"你一直留着?"她声音发颤。
李长风没回答,只是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。
寅时梆子响过,李长风起身离去,却在枕边留下一柄镶红宝石的燧发枪。柳儿摩挲着枪管上"护"字刻痕,忽然抓起铜镜。镜中那道疤映着碧玉的光,竟像被月光吻过的桃花枝,不再狰狞,反而多了几分柔和。
晨光初现时,她收拾满地碎瓷,却在其中一片内侧发现"永乐年制"的金漆。窗外传来压抑的咳嗽声,她推开窗,见李长风正在梧桐下烧着什么,火堆里隐约可见半截红绳——与她腕上那枚褪色的平安结,恰是一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