邺城某个笼罩在暮色中的院子,檐角残破的铜铃在寒风中发出喑哑的呜咽。
崔氏家主踉跄着踏入院门,早已没了世家高门的仪态,不但袍角沾满泥泞,甚至连发冠都有些歪斜。
看到崔氏这个模样,整座厅堂骤然死寂。
十数道目光不死心地越过他的身子,看向他空荡荡的身后,最后终又化成了失望。
案几上那碗特意备下的热茶腾起的白雾,在穿堂风中碎入虚空。
“又没见到吗?”赵郡李家的人指尖掐进紫檀木案,看着老友手中原封退回的错金请帖——那是用清河崔氏祖传《礼器碑》拓本裱成的拜匣。
崔氏家主没有回答,微颤的手把帛书丢落案几上,然后整个人如同被抽尽了气力,颓然地滑落。
从外面透进来忽明忽暗的夕阳余晖,映照在拜帖的“辅汉安民”四个泥金小篆上。
一位白发老者攥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,“这是第七次了!第七次!”
他猛地将茶盏摔在地上,碎瓷迸溅间,众人俱是一颤。
老人家年纪大,脾气更大。
“冯贼欺人太甚!”
数百年来,河北世家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屈辱?
就算是雄才大略如武皇帝,当年想要经营河北以为根基,不也得要他们的配合?
要知道,曹操攻破邺城之后,可是连连召见了河北多个世家的话事人。
他们的祖辈或父辈,当年也曾在这里,从容地商议究竟是转而支持曹氏,还是放弃支持袁氏。
更别说如果曹丕没有他们的全力支持,能这般轻易称帝?
百年皇帝,千年世家,没有河北大族出钱出粮出人,就算是光武皇帝,想要光复汉室,那也是做梦。
冯贼,冯贼算个什么东西,竟然敢如此侮辱他们?!
哦,原来是山门子弟啊……还是个受过仙人点化的……
那,那,就算你是仙人子弟,也不能这么侮辱人吧?
“他疯了吗?他到底想要干什么!”
看到众人直至现在仍不愿意面对现实,一位冯姓老者突然笑了出声,笑声凄厉如夜枭鸣叫:
“他要干什么?诸君难道当真不知?若真不知,那老夫倒可以为诸位说一说那季汉新政。”
“我上党冯氏,这些年被迫交出所有隐匿佃户,良田尽数充作官田,分给那些泥腿子。”
“而剩下的那点下田,每年还要交出一成的收成,这不是要逼死人是什么?”
“不但如此,大部分族人甚至还被迁往关中建通邑,有的甚至还徙往河南地(即河套)。”
“最狠的是这科举……寒门贱民都能读书做官,谁还愿意给世家大族卖命?”
直接卖给朝廷不是更好?
他掏出一卷染血的帛书扔在案上,“这是我冯家大房被迁走前设法送出的最后一封家书。”
冯氏在上党事变时,暗通司马懿,汉军反攻上党时,嫡系不少人跟着退到河北。
如今司马懿又被逼着退出河北,甚至没有通知他们。
冯氏余孽一时竟成了孤魂野鬼一般。
帛书展开时带起细碎血渣,有人看到“官绅一体纳粮”几字,猛地攥紧腰间玉璜。
是可忍,孰不可忍!
忍无可忍,也必须忍。
冯鬼王可不比袁氏曹氏,他手里有人有钱有粮,还有兵马刀枪,并不需要他们的支持。
相反,他们需要冯鬼王的宽恕。
“不如……”渤海高氏忽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可怕,“把族中子弟分作三支。一支留在祖宅,一支迁往江东,再派支庶族带半数田契去投汉军。”
他说到“田契”二字时,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
亲手割肉的感觉,无比疼痛。
“只怕不够!冯鬼王可不是曹丕之流?此贼的胃口,甚至比曹操还要大得多。”
当年曹操“新募民开屯田,民不乐,多逃亡”。
一开始还想上强制手段,差点没搞成。
最后还是听了劝,改成自愿。
大伙为了表示诚意,一齐再凑份子,出些田地和人丁,这才算是做成了。
说白了,曹操屯田,也不过就是想要些钱粮。
后面只要大伙收敛一些,吃相不要太明显,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。
甚至过个一二十年,曹丕一上来,屯田这个事,直接就连本带息都收回来了。
但季汉新政算怎么一回事?
摊丁入亩,官绅一体纳粮,那隐匿人口还有什么意义?家里的田地再多又有什么意义?
反正都是要交一样的税。
更别说科举。
几代人编书注书藏书,比不过人家书院一个月印出来的书多。
以前寒门穷酸想要借看一本书,没有足够诚意,连门房都见不到。
现在……新汉书屋随便看。
免费!
想要带出去研读,交百钱的抵押费,三钱一天的借阅费。
而如果有学堂学院的学子身份,甚至不需要抵押费,只要登记一下身份就行。
这是,这是在干什么?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圣人的学问,难道就是这么肆意糟蹋的吗?
冯贼,不当人子!
“砰!”渤海高氏突然拔剑砍断案几一角,赤红着眼嘶吼:“若当真如此,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反……”
“闭嘴!”话未说完,就有人突然暴喝打断了他的话,惊得满庭黄叶簌簌而落。
崔氏死死盯着影壁上剥落的金漆麒麟纹——那是当年曹丕被立为太子时,特意派人送过来的彩绘。
“你以为这还是建安年么?邺城外是十万精甲,现在太行山要隘插的是“汉”字纛旗!”
眼看着就要争吵起来,此时院外街巷一阵闷雷响起,铁蹄声震得檐瓦浮尘簌簌飘落。
所有人立刻都闭住了嘴。
待铁蹄声远去,众人这才敢松一口气。
良久之后,才有人重新幽幽开口说道:
“司马懿十数万精兵,依靠太行山为屏,犹然挡不住那冯贼,你想拿什么去反?”
想起方才光是汉军铁蹄声就让所有人心惊噤声,众人皆是默然,继而近乎绝望。
才高八斗,才智绝伦,深谋远虑,心狠手辣,经世济民,定国安邦,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……
曹!
这种鬼东西是人世间应该存在的吗?
偏偏这鬼东西还是自己的敌人。
好好的仙人子弟不当,非要入世搅乱人间,简直就是不当……
简直就是让人无比绝望。
暴怒老者见此,颓然跪地,攥着衣襟嘶声悲笑:
“此处所聚,皆是河北最有头脸的人物,往日何等煌煌大气?没想到面对冯贼,却是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……怕不是当真是要亡了!”
众人闻言,心里才堪堪生起一股悲凉,就听到有人阴恻恻冷笑:
“亡?那可说不准。河北最有脸面的人,似乎还没到齐吧?”
什么意思?
沉默了一下,有人咬牙切齿地骂出一个名字:
“卢氏!”
传闻汉军到达涿郡时,作为河北最大世家之一的卢氏,不但是第一个倒戈,甚至还打出了恭迎王师的旗号。
不只是说说,而是实打实地在路边高举旗号,上书“恭迎王师”。
姿态之丑陋,令人恶心!
恶心!
更让人恶心的是,有传闻卢氏早就与冯某人在暗中达成了协议。
更更有传闻,汉军这一次能轻易地攻入幽州,正是有卢氏的里应外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