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连你也..."他苦笑着缩回手,却见那狗儿吃得尾巴直摇。畜生哪懂什么礼义廉耻,只认最本真的滋味。远处飘来杏儿哼唱的小调,姑娘把臭豆腐切成骰子块,正教孩子们用竹签串着沾椒盐吃。
更鼓敲过三响,作坊里亮起彻夜不熄的灯火。王致和把发酵缸挪到地窖,用稻草与棉被层层包裹——父亲曾说地气能养豆腐魂。他蘸着酱汁在墙上画满歪扭的符号:正字记录发酵天数,圈叉标记温度变化,某处还画着只咧嘴笑的狗头。
春分那日,胡同里最讲究的私塾先生拄着拐杖进来。老先生就着臭豆腐连饮三杯杏花酿,忽然老泪纵横:"此味让我想起幼时偷吃的虾酱,那年倭寇打来,全家就剩我抱着酱瓮躲在井里..."
三年后的寒食节,一顶青呢小轿停在豆腐铺前。轿帘掀起时,王致和正给腐乳缸系红绸——这是杏儿想出的主意,说喜庆颜色能让街坊们忘记霉斑。待看清轿中人的补服纹样,他手里的木勺"扑通"掉进酱缸。
"王掌柜接旨——"太监拖着尖细的尾音,黄绫圣旨上赫然写着"青方御品"。原来那位私塾先生竟是辞官归隐的帝师,他将一坛臭豆腐送进了紫禁城。据说圣上尝后龙颜大悦,连赞"闻之启窍,食之通神"。
杏儿爹抱着酒坛哭哭笑笑的当口,王致和却溜出人群。他蹲在后院老槐树下,把第一块"青方"埋进父亲坟前。新酿的豆瓣酱在春风里泛起气泡,像极了那年科举落第时,贡院墙角蚂蚁搬运的碎饼屑。
宣旨太监的靴尖在雪地上碾出半个圆,王致和跪在冰碴子里,听着圣旨上滚落的金字砸在脊梁骨上。杏儿偷偷从门缝塞进来个汤婆子,隔着棉裤都能觉出那点温热,倒叫他想起头回摸到霉豆腐缸时的触感——也是这般烫手。
"王掌柜明日便随咱家进宫吧。"太监翘着兰花指掀开酱缸,白胖的脸皱成菊花,"这青方...当真要百日发酵?"王致和盯着对方锦袍下摆的蟒纹,忽然记起父亲说过豆腐如人,时辰不够则嫩,过了火候则老。他弯腰从缸底掏出块腐乳,菌丝在阳光下泛着青金:"您瞧这霉色,差一天都成不了'龙须纹'。"
杏儿爹的酒肆当夜挤满了人。木匠老赵贡献了祖传的樟木箱,说是能防虫;卖香料的胡商掏出包西域孜然,非说配臭豆腐是天作之合。王致和缩在角落研磨紫苏籽,听着满屋的喧嚷,恍惚间像是回到十二岁那年的豆腐作坊。
"致和哥真要进宫?"杏儿挨着他坐下,发间桂花油混着腐乳香,"我爹说宫里人舌头金贵,尝过凤髓龙肝的..."她忽然噤了声,原是王致和往她掌心放了块腐乳,菌丝在烛光下宛如活物般微微颤动。
太和殿前的汉白玉阶冷得钻心,王致和捧着陶瓮的手却沁出汗来。领路太监忽然驻足,他险些撞上那袭孔雀补服——竟是当年嘲讽他的张秀才,如今已混成翰林院编修。对方扫过他粗布棉袍下露出的草绳腰带,从鼻子里哼出句:"王兄倒是应了'流芳百世'。"
金銮殿里龙涎香呛得人发晕,王致和盯着自己破洞的鞋尖,听见头顶传来声:"抬起头来。"天子竟是个面白无须的青年,比他第三次落第时还年轻几岁。当青方腐乳呈上御案时,满朝朱紫哗然——有位老臣当场掏出了鼻烟壶。
"此物当真无毒?"天子指尖金护甲敲着瓷碟。王致和忽然想起那年冬夜蜷在灶台边的野狗,畜生不懂利害,只认滋味。他重重磕了个头:"草民愿试吃百日为证。"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杏儿在宫门外等了三天三夜。第四日晨光初露时,她看见王致和抱着空瓮出来,嘴角结着血痂,眼里却烧着团火:"圣上说...说臭豆腐像他的江山。"
御赐"通神青方"的金匾挂上门楣那日,王致和蹲在后院喂那只瘸腿狗。畜生如今毛色油亮,专挑长着龙须纹的腐乳吃。前堂吵得厉害——宫里来的工匠要拆了青石磨换白玉磨,说才配得上御贡的名头。
"且慢!"王致和突然攥住匠人的榔头。他转身从梁上取下个布包,层层油纸里裹着块霉斑遍布的木片,那是父亲用过的豆腐模板:"劳驾把这镶在玉磨上。"
大雪纷飞时,烂缦胡同飘起了熟悉的臭味。周寡妇捏着绣帕站在铺子前,忽然瞥见金匾下那行小字"王氏家训:草木灰水浸豆,三更起身磨浆"。她鬼使神差地要了碟腐乳,就着滚烫的杏仁茶咽下,竟吃出丝年少时偷尝的椒盐杏脯味儿。
杏儿成亲那晚,王致和把发酵秘方写在杏黄帕上。花轿经过豆腐铺时,新娘子突然掀了盖头,扬手抛出个物件——十二岁那年他送她的琥珀豆腐模子,正巧落进接亲的礼盘里,惊起一片又惊又笑的喧闹。
三十年后的清明,杏花吹满京城。已成为御膳房顾问的王致和,却总爱溜回老铺子摸那方青石磨。某日他见个总角小儿在偷舀酱缸,活脱脱当年自己的模样。
"臭不臭?"他故意板着脸。孩子舔着手指笑:"爷爷骗人,明明香得很!"斜阳穿过格窗,照见墙角那排陶瓮,菌丝在暗处无声生长。瓮身上歪歪扭扭刻着的正字与狗头,早已被岁月腌成了琥珀色。
远处传来新科进士的锣鼓声,几个书生挤进铺子要"吃块通神的"。王致和舀起勺陈年酱汁淋在腐乳上,忽然想起那个雪夜油锅里炸开的金花。香气蒸腾间,他仿佛看见父亲在笑,烟袋锅子上的火星明明灭灭,化作满天星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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