蓟州大营的围墙有两人高,门口的卫兵不让她进,说“妇人不得入军营”。翠翠就蹲在营门口等,从日出等到日落,直到看见个穿盔甲的身影走过。她站起来,腿麻得差点摔倒,喊了声:“阿远哥!”那身影猛地转身,正是晒得更黑、却比从前壮实的阿远。他的盔甲上沾着泥,腰间挂着长刀,看见翠翠时,眼睛亮得像火把:“你咋来了?”
两人在营外的小树林里说话,阿远说他在路上救了个受伤的千总,被提拔为什长,“再熬几年,说不定能当个百户”。翠翠摸着他盔甲上的铁锈,问:“那……能回家吗?”阿远望着北方的山,说:“等北边的鞑子安分了,咱就回渔村,盖间砖瓦房,屋前种上你喜欢的月季。”翠翠没说周府的事,没说自己攒钱又丢了钱,只是把贝壳手链重新套在他手腕上:“带着这个,就像我在你身边。”
离别时,阿远把随身的玉佩塞给她:“拿着,要是遇到难处,就去城里的当铺换钱。”翠翠握着玉佩,玉佩上刻着朵浪花,跟渔村礁石上的花纹很像。她看着阿远转身走进大营,盔甲碰撞的声音像海浪拍岸,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——原来人在害怕的时候,心里不是空的,是涨满了水,每走一步,都能听见水响。
回到胶州后,翠翠没再去周府,而是在城南租了间小屋,继续靠绣花为生。她绣得最多的是《海神像》,笔下的海龙王戴着贝壳冠,衣袂间翻卷着浪花,眼角似乎挂着颗珍珠。绣庄老板娘说:“你这海龙王跟活的似的,好像下一秒就会从画上走下来。”翠翠笑了笑,没说话,只有她知道,海龙王的眼角,是照着阿远的眼睛画的——那天在蓟州小树林,他转身时,眼角也闪着光。
嘉靖三十七年,倭寇又犯胶州湾。翠翠正在绣架前描线,听见远处传来炮声,想起渔村的方向,手一抖,绣针扎破了指尖。血珠滴在海龙王的衣袂上,像朵新开的红梅。她攥着未完成的画,跟着逃难的人群往山里跑,却在半山腰看见几个倭寇正追着个小孩。那小孩穿着蓝布衫,像极了当年的自己,她没多想,抄起路边的木棍就冲了上去。
木棍打断了倭寇的刀,却也让她挨了一脚。倒在地上时,她看见倭寇腰间挂着串贝壳手链——跟父亲和阿远的那串很像,贝壳边缘磨得发亮,分明是常年戴在手腕上的。她突然想起,那年在礁石滩,父亲说过:“倭寇里有咱汉人的败类,帮着他们抢乡亲。”眼前的倭寇咧嘴笑了,露出焦黄的牙,用山东话骂道:“臭娘们,找死!”
千钧一发之际,一支箭射穿了倭寇的喉咙。翠翠抬头,看见山路上跑来几个官兵,领头的正是戴着贝壳手链的阿远。他的盔甲上染着血,刀还滴着水,看见她躺在地上,瞳孔猛地收缩:“翠翠!”冲过来抱起她时,她听见他心跳得厉害,像擂鼓,又像海浪。原来阿远随大军调防胶州,听说倭寇来犯,带着弟兄们赶来护乡亲。
那晚在临时搭建的营地里,阿远解开她的衣襟查看伤口,看见她胸前戴着自己给的玉佩,用红绳穿了,贴着心口。他的手指轻轻划过玉佩,说:“我在蓟州时,每天摸着贝壳手链,就觉得你在身边,海浪声都成了你的绣绷声。”翠翠摸着他手腕的贝壳,发现边缘多了道小缺口——想必是打仗时磕的,就像她在周府绣坏的那幅鸳鸯,虽不完美,却更显真实。
倭寇退了后,阿远带着翠翠回了渔村。破落的渔村只剩下断壁残垣,却还有几棵老槐树活着。他们在老宅基地上搭了间草棚,夜里躺在草席上,听着熟悉的海浪声。阿远说:“等春天来了,咱就盖砖瓦房,屋前挖个小池,养你绣过的锦鲤。”翠翠望着棚顶的星星,把两人的贝壳手链系在一起,挂在草棚的梁上,海风一吹,贝壳相撞发出细碎的响,像父亲的渔歌,像母亲的摇篮曲,像他们这些年吃过的苦、受过的累,都化作了天上的星,海里的浪,温柔地包裹着彼此。
后来,渔村的人渐渐回来,看见翠翠和阿远盖起了青砖房,墙上挂满了绣品,最显眼的是那幅《海神像》,海龙王脚下踩着倭寇的船,手里捧着颗珍珠,珍珠里映着个小渔村。有人说,那珍珠是海龙王的眼泪,也是翠翠的眼泪,每一颗都藏着她对阿远的思念,对父亲的怀念,对家乡的眷恋。
翠翠活到七十八岁,临终前把贝壳手链传给了孙女,说:“这贝壳里藏着海的声音,藏着咱渔家女的坚韧,藏着等一个人、守一个家的心意。”如今胶州湾畔的老人们说起翠翠,总说她是海龙王派来的使者,用绣花针和贝壳,缝补了岁月的裂痕,让等待与坚守,成了比海浪更长久的传说。
至于那幅《海神像》,后来被收进了胶州的县志,县志里写:“渔女翠翠,以针为刃,以线为甲,绣得海晏河清,护得一方安宁。”而在渔村的礁石滩上,至今还能看见两块相靠的礁石,像极了一男一女在眺望大海——老辈人说,那是翠翠和阿远化的,他们守着这片海,守着彼此,守着那些在苦难中开花的日子。
海浪日复一日地拍打着沙滩,贝壳手链在阳光下闪着光,就像那些不会被岁月冲淡的故事,永远在人们的口耳间流传,带着咸涩的海风,带着温暖的星光,带着一个渔女用一生书写的,关于爱与勇气的传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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