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安心的拳头攥得发白。他认得那项圈上的纹样——是苗族迁徙史诗中记载的"十二道太阳纹",整个雷公山地区会打造这种老工艺的银匠不超过三人。
当黑衣人走到他面前时,龙安心主动递出身份证。
"龙安心?"那人眼睛一亮,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。很快,另外两人围了过来。
"跟我们走一趟吧,赵总有请。"
龙安心注意到他们腰间别着的不是警械,而是苗家传统的柴刀——刀柄上缠着红布,那是猎人标记猎物的方式。
"我要是不去呢?"
"那就可惜了。"为首的黑衣人咧嘴一笑,露出镶金的门牙,"听说你们村小学的屋顶该修了?"
龙安心瞳孔骤缩。这个细节只有合作社内部知道,上周他们刚开会讨论过用下一季利润修缮校舍。
雨越下越大,在车顶敲打出密集的鼓点。龙安心突然抓起行李架上的消防锤,狠狠砸向车窗。
"跑啊!"他用苗语对全车人喊道,"这些人不是政府派来的!"
玻璃爆裂的声响中,龙安心纵身跃出车窗。碎玻璃划破了他的胳膊,血立刻被雨水冲淡。他落地时一个翻滚,爬起来就往路边的林子里冲。
身后传来怒骂和脚步声。龙安心熟悉这种山地地形,他故意踩着裸露的树根跑——那些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根系像天然的指路牌,引领他往陡坡处去。
追兵显然不熟悉地形,很快就被甩开。龙安心躲进一个废弃的炭窑,这是小时候他跟阿公采药时常歇脚的地方。窑壁上还留着去年用木炭画的驱邪符号,在黑暗中泛着微光。
他掏出手机,信号只剩一格。拨通吴晓梅的电话后,他压低声音:"我被堵在青杠坡的旧炭窑,找阿公..."
电话突然断了。龙安心低头一看,手机屏幕显示电量耗尽。
黑暗中的炭窑弥漫着陈年的烟火气。龙安心摸到窑壁上一道道划痕——那是历代烧炭人记录日期的刻痕。他的指尖突然触到几个特殊的符号:一只简笔画的鸟,旁边是三道波浪线。
"务婆的标记..."龙安心心头一震。这是苗族歌师用来标注避难所的暗号,鸟代表安全,波浪线表示附近有水源。
他顺着窑壁摸索,果然在角落发现一块松动的石板。掀开后,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洞口。龙安心深吸一口气,钻了进去。
洞内是条人工开凿的甬道,墙壁上嵌着发光的萤石——这是古代苗民为躲避战乱修建的密道。龙安心弓着身子前行,膝盖不时蹭到冰冷的石壁。通道越来越窄,最后他只能匍匐前进。
前方突然传来流水声。龙安心爬出洞口时,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悬崖边,脚下是奔腾的溪流。月光下,溪水泛着银白的光,像条蜿蜒的龙。
对岸隐约可见村寨的灯火。龙安心解下皮带绑在岸边的老松树上,这是猎人常用的渡河方法——用树木的弹性把人甩到对岸。他小时候跟阿公学过,但从没在这么宽的河面试过。
"蝴蝶妈妈保佑..."他默念着,后退几步助跑,猛地跃起。
皮带绷紧到极限的瞬间,龙安心松开手。他像支箭般射向对岸,却在半途开始下坠。冰冷的溪水瞬间没过头顶,激流裹挟着他撞向礁石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千钧一发之际,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手腕。龙安心被一股力量拽出水面,拖上河滩。他剧烈咳嗽着,睁开眼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脸。
"阿公!"龙安心挣扎着坐起来。老人穿着传统的蓑衣,手里拿着根竹竿——竿头缠着苗家特制的藤索,此刻正牢牢捆在龙安心手腕上。
"后生仔,城里人当久了,连'飞猿渡'都使不利索了。"阿公从腰间解下葫芦,灌了他一口辛辣的土酒,"你阿爹像你这么大时,能荡过两倍宽的河面。"
龙安心咳得眼泪直流,却感到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到四肢。这是用五倍子和山胡椒泡的药酒,专治跌打损伤。
"他们为什么追你?"阿公收起藤索,上面的绳结是特殊的"鱼鳞扣",越挣扎绑得越紧。
龙安心把商标纠纷和路遇拦截的事说了。阿公沉默地听完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几块用芭蕉叶裹着的糯米饭。
"先吃。吴家姑娘带着鼓社的人在上游找你。"阿公眯眼望向对岸,"那些人不敢过河,我们苗家的地盘他们不熟。"
龙安心狼吞虎咽地吃着糯米饭,发现里面包着腌鱼和折耳根——这是出远门才带的"行军粮"。他忽然注意到阿公腰间别着把老式火药枪,枪管上缠着褪色的红布。
"要动这个?"龙安心心头一紧。自从禁枪令后,寨子里仅存的几支老枪都藏在神龛底下,只有重大仪式才取出。
阿公摇摇头:"吓唬人的。现在不比从前..."他忽然噤声,耳朵动了动,"有人来了。"
芦苇丛中传来三声鹧鸪叫,两长一短。阿公回了两声蛙鸣。很快,吴晓梅带着五个青壮年钻了出来,每人手里都拿着削尖的竹竿。
"你疯了?"吴晓梅冲上来就往龙安心怀里塞了个温热的物件——是包在棉布里的火塘灰,"手机打不通,我还以为..."
龙安心揭开棉布,里面的炭灰还带着余温。这是苗家最古老的护身符,取自家里的火塘,象征着与祖先的联系。
"商标的事..."他刚开口就被打断。
"回去说。"吴晓梅警惕地看了眼对岸,"今天下午来了个考察团,说要投资开发村里的古法银饰。"
龙安心心头一凛。银饰是合作社下一步要开发的重点产品,相关设计稿就锁在他办公室抽屉里。
回村的路上,阿公走在最前面,不时蹲下检查地面的痕迹。月光下,老人佝偻的背影却透着某种不可撼动的坚韧。龙安心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古歌:"老人是寨子的根,年轻人是寨子的芽。
寨子中心的鼓楼还亮着灯。远远望去,十二层的飞檐在月光下像展翅的鹰。龙安心等人走近时,发现楼前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,大多是各家的当家人。
务婆坐在最中央的火塘边,正用长柄铜勺搅动一锅沸腾的液体,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药草味。看见龙安心,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。
"来得正好。"务婆用苗语说,"'打口舌汤'刚煮好。"
龙安心心头一震。这是苗族古老的"神判"仪式——争议双方在寨老见证下喝下特制的药汤,心虚者会当场呕吐。他上次见到这种仪式还是二十年前,两家因为山林界限闹纠纷的时候。
"事情严重到要用古法了?"他低声问吴晓梅。
吴晓梅还没回答,鼓楼二层突然传来争吵声。龙安心抬头,看见杨婶正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拉扯着什么。
"那是李老板的助理!"龙安心认出了对方,"他怎么进村的?"
"说是来'考察投资'。"吴晓梅冷笑,"一下午就收买了七户人家,杨婶家孙子读书的学费他全包了。"
龙安心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。杨婶手里攥着个信封,正哭得发抖。西装男看见龙安心,立刻掏出名片:"我是苗韵文化的..."
"滚出去!"龙安心一把打掉名片,"这是我们议榔的地方!"
西装男不慌不忙地捡起名片:"龙先生,商业社会要讲规矩。你们那个小作坊..."
他的话戛然而止。阿公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口,手里端着碗黑乎乎的液体。老人什么也没说,只是把碗往前递了递。
西装男脸色变了:"这、这是违法的..."
"不敢喝就滚。"阿公的汉语带着浓重口音,"苗家的地方,按苗家的规矩来。"
楼下突然传来芦笙声。务婆开始唱古歌了,苍凉的调子像从远古传来。西装男额头渗出冷汗,转身就往楼下跑。
龙安心扶住摇摇欲坠的杨婶,发现她手里的信封露出一角——是张省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。
"我没办法..."杨婶用苗语哽咽道,"孙子是我们家第一个能读高中的..."
龙安心轻轻抽走信封:"明天我去县教育局问,肯定有助学政策。"他顿了顿,"那封信能不能给我看看?"
杨婶犹豫着松开手。龙安心仔细检查信封,在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个铅笔写的电话号码。他记下号码,把信封还了回去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楼下,务婆的歌谣进入了高潮部分。那是《仰阿莎》的选段,讲述美神如何用银梳引来日月的光辉。龙安心突然想起什么,快步走向鼓楼西侧的柱子——那里挂着面铜锣,是召集全寨议事用的。
他抡起鼓槌,重重敲了三下。铜锣的轰鸣压过了所有声音,连务婆都停止了歌唱。
"各位叔伯婶娘!"龙安心用苗汉双语喊道,"今晚我们议三件事!"
人群安静下来。火塘的光映在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,那些皱纹里藏着千百年的智慧与坚韧。
"第一,苗韵公司抢注了'仰阿莎'商标,要夺走我们祖传的名字!"
人群中爆发愤怒的议论。几个老人立刻用苗语骂起来,有个银匠甚至掏出了打银用的小锤。
"第二,他们派人拦车搜查,抢走了潘阿婆的祖传银项圈!"
这下连年轻人都站了起来。潘阿婆是寨子里最受尊敬的老人之一,她家传的银饰工艺可以追溯到清代。
"第三——"龙安心提高声音,"他们想分化我们,用钱收买急需用钱的乡亲!"
杨婶在角落里捂住脸。龙安心走过去,把手机递给她:"刚查到的,县里有贫困生专项补助。"
务婆突然站起来,她瘦小的身影在火光中却显得无比高大。老人用苍老的声音开始吟诵,那是古歌中的战前动员段落:
"……乌云来了不要怕/我们有千万根竹竿/把它戳破……"
阿公往火塘里扔了把特殊的粉末,火焰顿时蹿高三尺,变成诡异的蓝色。这是用硫磺和硝石配的"战火",古代苗民出征前才会点燃。
"明天,"龙安心看着每一双映着火光的眼睛,"我们去省里讨公道。按苗家的规矩——"
"议榔!"众人齐声喊道。这是苗族古老的盟誓制度,全寨集体表决重大事项。
务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展开后露出块黝黑的石头——"议榔石",上面刻着祖先留下的誓约条文。每个当家人依次上前,用刀尖在石头上划下新的刻痕。
轮到龙安心时,他掏出那把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——这是他在建筑工地得的奖品。但在触到石头前,阿公拦住了他。
"用这个。"老人递来把锈迹斑斑的小刀,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线。龙安心认出这是父亲生前用的木工刻刀。
当最后一道刻痕完成,务婆将"议榔石"郑重包好,交给寨里最年轻的党员保管——这是新老结合的象征。然后她端起那锅滚烫的药汤,自己先喝了一大口。
"明天,"老人抹了抹嘴,"我们去把仰阿莎接回家。"
后半夜,龙安心在合作社办公室整理材料。吴晓梅端来碗热腾腾的酸汤,里面浮着几片鱼肉。
"杨婶送来的,说是赔罪。"她在对面坐下,展开一块绣到一半的仰阿莎绣片,"我重新设计了图案,加了几个隐藏标记。"
龙安心凑近看,发现美神的裙摆上多出几道特殊纹路——那是用反光丝线绣的星辰轨迹,只有特定角度才能看见。
"够巧妙。"他忍不住赞叹,"但法律上..."
"法律?"吴晓梅突然激动起来,"他们懂什么是真正的法律吗?"她从抽屉里取出本泛黄的手抄本,"这是我爷爷记录的《苗疆理辞》,乾隆年间各寨共同议定的规矩。里面清清楚楚写着:'祖传名号如手足,不可断卖'。"
龙安心翻看着这本用棉纸装订的老册子,里面的汉字歪歪扭扭,明显是苗人自学的笔迹。他突然在某一页停住——那里记载着个案例:道光年间,有汉商企图垄断"苗疆"特产的交易权,被各寨联合抵制,最后官府判苗人胜诉。
"这..."
"想不到吧?"吴晓梅眼睛发亮,"我查过了,现在《非物质文化遗产法》第二十六条也有类似规定!"
龙安心正要细看,窗外突然传来"咚"的一声。他吹灭油灯,悄悄掀开窗帘一角。月光下,有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摸向仓库。
"果然来了。"吴晓梅冷笑,从门后抄起根削尖的竹竿——这是苗家女子防身用的"打狗棍"。
龙安心按住她:"别打草惊蛇。"他指了指屋顶,"从晒台绕过去。"
两人悄无声息地爬上竹梯。晒台上晾着新采的刺梨,在月光下像无数金色的小灯笼。龙安心趴在晒台边缘,看清了那个黑影——是李老板的助理,正在撬仓库的锁。
"要抓现行吗?"吴晓梅小声问。
龙安心摇摇头,从腰间解下个竹筒——里面装着阿公给的"蜂毒粉",沾上皮肤会奇痒难忍。他瞄准下方,轻轻拔开塞子。
一阵风吹过,粉末飘洒而下。很快,下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和抓挠声。黑影踉踉跄跄地逃向寨口,中途还摔进了排水沟。
"够他痒三天。"龙安心冷笑,"明天谈判时,看他怎么抓耳挠腮。"
吴晓梅却忧心忡忡:"他们连偷设计稿这种事都干得出,明天去省城..."
"不怕。"龙安心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,"王立明帮我查的资料,苗韵公司去年就因为抄袭被处罚过。"
月光渐渐西沉,给鼓楼的飞檐镀上银边。龙安心想起小时候,父亲常在这样的月夜教他辨认木材。
"楠木要百年成材,但做出来的家具能传十代人。"父亲粗糙的手掌抚过刨光的木板,"我们苗家的东西,急不得。"
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。新的一天要开始了,龙安心深吸一口带着露水气息的空气。他忽然明白,自己守护的不只是一个商标,而是像楠木一样需要百年才能长成的文化根基。
"走吧。"他帮吴晓梅收起绣片,"天亮了,该去接我们的仰阿莎回家了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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