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半夜,雪下得更大了。
龙安心坐在鼓楼旁仓房的小窗前,看着雪花在风中狂舞。腿上的伤处传来阵阵钝痛,蒙阿公的药膏像一团火在皮肤下燃烧。吴晓梅靠在火塘边的长凳上睡着了,银饰在火光中微微发亮。
鼓楼在风雪中发出轻微的吱呀声,像一位老人痛苦的呻吟。虽然蒙阿公的铜钉暂时稳住了结构,但东北角的主柱仍然偏离垂直线至少十五度,随时可能引发连锁坍塌。
仓房的门突然被推开,寒风卷着雪花呼啸而入。蒙阿公站在门口,白发和胡须上挂满冰碴,活像一尊雪雕。
"阿公!"龙安心挣扎着站起来,"这么晚了您..."
"时辰到了,"老墨师抖落身上的雪,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,"鼓楼'歇够'了,该治本了。"
吴晓梅被惊醒,揉着眼睛坐起来:"现在?外面暴风雪..."
"正是时候,"蒙阿公打开油纸包,露出几块黑乎乎的膏药,"大雪压顶,鼓楼自重最大,正是检验结构的好时机。"
龙安心接过一块膏药闻了闻,刺鼻的草药味中混着淡淡的硫磺味:"这是?"
"接骨膏,给鼓楼用的。"蒙阿公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,"跟我来。"
吴晓梅想阻拦,但老墨师已经转身走入风雪中。龙安心抓起拐杖跟上去,伤腿一着地就疼得他倒吸冷气,但他咬牙忍住了。吴晓梅匆忙抓起一件蓑衣追出来,披在他肩上。
雪夜中的鼓楼像一个倾斜的巨人,黑影幢幢,压迫感十足。蒙阿公已经不知从哪里搬来一架竹梯,靠在鼓楼最倾斜的一侧。
"上来,"他命令道,"慢点,跟着我的脚步。"
龙安心仰望那架在风雪中摇晃的竹梯,喉咙发紧。但老墨师已经敏捷地爬了上去,九十多岁的人竟灵活得像只山猴。
"我扶着你。"吴晓梅在身后轻声道,她的手稳稳扶住龙安心的后腰。
一步一步,龙安心艰难地爬上竹梯。寒风像刀子般刮着脸,雪花迷住了眼睛。爬到第三层时,一阵狂风几乎把他掀下去,幸亏蒙阿公从上方伸下一只干枯却有力的手,一把将他拽了上去。
"这里,"老墨师指向屋檐下的一处结构,"看到那个榫头了吗?"
龙安心眯起眼睛。在手电筒昏黄的光线下,一组复杂的木构架显露出来——两根主梁以奇特的角度相交,榫头部分形如鱼尾,正好卡在"燕口"状的卯眼中。这正是父亲笔记中提到的"鱼尾燕口榫",苗族鼓楼最精巧的结构之一。但现在,榫卯已经错位了近两寸,木料因受力不均而开裂。
"怎么会..."龙安心伸手触摸那些裂纹。
"不是地震,不是老化,"蒙阿公的声音混在风雪中,"是'魂心牌'被移动了。"
龙安心猛地转头:"我明明把它放回去了!"
"放回去,但方向反了。"老墨师从怀中掏出那块银牌,在手电光下翻转着,"看这背面的纹路,是鼓楼的'血脉图'。正放则气血通畅,反放则经脉逆乱。"
龙安心这才注意到银牌背面的纹路并非简单的装饰——细如发丝的线条组成了一个微缩的建筑结构图,每条线的走向都对应着鼓楼的实际构件。而他昨天慌乱中确实没有注意正反面。
"所以鼓楼才会..."
"像人一样'中风'了,"蒙阿公点点头,"半边身子不听使唤。"
他从腰间取下一个小皮囊,倒出几枚造型奇特的铜钉,比之前用的更粗,钉头呈六角形,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。
"这是'雷公钉',"老墨师解释道,"你曾祖父发明的。先用膏药软化木纤维,再以雷公钉固定,最后..."他神秘地笑了笑,"唱《定楼歌》。"
龙安心接过一枚铜钉细看,发现钉身上的纹路并非装饰,而是精细的螺旋纹,能增加摩擦力。钉头的六角形每个角上都刻着一个苗文符号,连起来是一句简短的咒语。
"现在,"蒙阿公递给他一把铜锤,"你来钉第一根。"
龙安心的手微微发抖:"我?可我不懂..."
"你曾祖父的骨血在你手里,"老墨师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庄严,"龙家的手艺,该由龙家人接续。"
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。龙安心感到胸口银钥匙的位置隐隐发热,仿佛在呼应老墨师的话。他深吸一口气,接过铜锤。
蒙阿公将一块黑膏药贴在榫头开裂处,膏药遇木即化,像有生命般渗入缝隙。老墨师用手指蘸了些膏药,在需要钉钉的位置画了个小圈。
"这里,斜着钉,三分力道。"
龙安心对准标记,举起铜锤。第一下敲歪了,铜钉在木头上留下一道浅痕。他调整角度,第二下正中钉帽,铜钉稳稳地吃进木头约半寸。
"继续,别停,"蒙阿公指导道,"跟着我的节奏。"
老墨师开始哼唱一首奇怪的歌谣,节奏时快时慢,像是模拟心跳。龙安心跟着节奏下锤,铜钉随着歌声一点点深入。奇妙的是,每钉一下,鼓楼的吱呀声就减轻一分,仿佛这歌声本身就是一种修复力量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"这是《营造歌》,"钉完第三根钉子后,蒙阿公解释道,"每个榫卯都有自己的节奏,顺着它,木头就听话。"
龙安心看着老墨师布满老茧的手指在木构件上游走,像医生诊脉一样精准地找到每一个应力点。那些看似随意的敲击和按压,实则都有深意——这里需要加一片楔子,那里要削去一点多余...没有图纸,没有测量工具,一切知识都储存在那双见证了近一个世纪风霜的手中。
"阿公,"龙安心忍不住问,"您是怎么学会这些的?"
老墨师正在调整一个隐蔽的榫卯,头也不抬:"跟你父亲一样,从唱《营造歌》开始。"他突然停下动作,指着榫卯内侧,"看这里,认识吗?"
龙安心凑近看去,在木料内侧刻着一个极小的符号——汉字"法"的变体,与苗族纹样融合在一起。
"这是..."
"《营造法式》的标记,"蒙阿公的声音带着骄傲,"你曾祖父龙远山从汉族师傅那里学来,又加入了苗族'鱼骨式'。"他沿着构件指示,"看这些线条走向,像不像鱼刺?"
确实,整个榫卯系统的结构酷似鱼骨——中央一条主"脊椎",向两侧分出逐渐变短的"肋骨",既保证了强度,又留有伸缩余地以适应热胀冷缩。龙安心曾在父亲的笔记中见过草图,但亲眼所见更加震撼。
"苗汉本是一家,"老墨师继续工作,声音混在风雪中,"你们汉人有文字,好记;我们苗人有歌谣,好传。各有所长,合则两利。"
龙安心胸口涌起一股热流。从小到大,他听惯了"苗汉有别"的论调,在学校因为混血身份受欺负,在广州打工时又被当作"少数民族"另眼相看。而此刻,九十多岁的老墨师却告诉他,这两种血脉在他体内不是分裂,而是融合。
"最后一根钉子,"蒙阿公递给他一枚特别粗的铜钉,"你来。"
龙安心接过钉子,发现钉头上刻的不再是苗文,而是一个小小的汉字"龙"——正是他家族姓氏。
"这是..."
"你曾祖父的私藏,"老墨师眼中闪着光,"专门留给重大修复用的。"
龙安心喉头发紧。这枚小小的铜钉,跨越百年时光,最终来到了他的手中。他庄重地将钉子对准标记处,举起铜锤。
"等等,"蒙阿公按住他的手,"先唱《定楼歌》,我一句,你一句。"
老墨师开始吟唱,歌词是古老的苗语,龙安心听不懂全部,但跟着音节模仿。歌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越,每一个音符都像有实质般撞击在鼓楼的木结构上,引起细微的共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