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露水还在草叶上滚动时,龙安心已经蹲在务婆的木屋前调试设备。三脚架上的专业录音笔、指向性麦克风、备用电池,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随时准备分析声谱。美国订单的成功让他小有积蓄,这笔钱大部分被他投入到"苗族文化保护计划"中,今天是第一次正式记录古歌。
"这是什么?"务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吓得龙安心差点打翻设备。老人家拄着枫木拐杖,眯眼打量着那些闪着金属冷光的器材。
"录音设备,"龙安心热情地解释,"可以完整保存您的《开天辟地歌》,连最细微的颤音都不会漏掉。"
务婆用拐杖戳了戳三脚架,摇摇头:"不录。"
"啊?"龙安心愣住了,"可是上次您答应..."
"答应唱歌,没答应进铁盒子。"务婆推开屋门,"进来。"
木屋内弥漫着松木和草药的气息。务婆从樟木箱里取出一个布包,展开是厚厚一沓泛黄的纸张和几支老式钢笔。
"用这个记。"她将纸笔推向龙安心。
"这...太慢了吧?"龙安心拿起钢笔,发现是需要蘸墨水的那种,"您唱一遍要两小时,我怎么可能跟得上?"
务婆已经在水盆里净了手,正对着屋角的神龛低声祷告。完成仪式后,她端坐在火塘边的矮凳上,银饰在晨光中微微发亮。
"《开天辟地歌》不是用来'跟'的,"老人家用苗语说,吴晓梅刚好进门帮忙翻译,"是用来接的。手记不下来,就说明心没准备好接。"
龙安心还想争辩,吴晓梅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:"按她说的做。我帮你一起记。"
两人盘腿坐在务婆对面,各自摊开纸张。务婆深吸一口气,突然挺直了佝偻的背,整个人的气场瞬间改变。当她开口唱出第一个音节时,龙安心感到一股电流从脊椎窜上后颈——那声音与平日说话的沙哑完全不同,清亮如雪山融水,却又厚重似千年古木。
"天未开时混沌如鸡子..."
吴晓梅迅速写下苗文,同时低声翻译。龙安心则尝试用汉字记录,但很快发现根本跟不上节奏。务婆的歌声如行云流水,时而高亢如鹰唳,时而低沉似地鸣,完全没有现代歌曲固定的节拍。
五分钟后,龙安心已经手酸眼花,纸上歪歪扭扭只有十几行字,还满是涂改。而务婆已经唱完了"创世"部分,进入"造日月"章节。吴晓梅看出他的窘迫,悄悄推来一张自己记的苗文稿,示意他对照着抄。
"别急,"她耳语道,"第一遍主要是感受节奏。"
渐渐地,龙安心找到了某种韵律。他不再试图逐字记录,而是捕捉关键词汇,像画地图般在纸上建立关联。奇怪的是,这种看似低效的方式,反而让他开始注意到一些原本会忽略的细节——比如某些段落总是出现在特定音高,或者某些词会伴随微妙的手势。
两小时过去,务婆唱完最后一个音节,屋内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火塘里木炭的爆裂声。龙安心的右手已经僵硬如木,纸上密密麻麻记了二十多页,但仍有大量空白。
"怎么样?"务婆问,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沙哑。
龙安心惭愧地展示自己的笔记:"只记下不到一半..."
务婆却露出满意的表情:"比我想的好。汉人小子能记下三成就不错了。"她接过吴晓梅的苗文记录,仔细检查后点点头,"明天再来。"
"明天?"龙安心揉着酸痛的手腕。
"唱九遍,记九遍,才算入门。"务婆已经开始收拾纸笔,"下次带好纸,这种纸不行。"她嫌弃地戳了戳龙安心用的打印纸。
回合作社的路上,龙安心不停甩着右手:"为什么非得手记?录音明明更完整。"
吴晓梅停下脚步,指向田埂上一株蒲公英:"你会用手机拍它,对吧?"
"当然。"
"拍完记得它有几片叶子吗?"
龙安心哑然。吴晓梅轻轻摘下一朵蒲公英,吹散它的种子:"务婆说,用笔尖接歌谣,就像用掌心接蒲公英。可能漏掉很多,但接住的那些,会扎根。"
接下来的日子,龙安心每天清晨去务婆那里"接歌"。到第五天时,他发现自己开始能预测某些段落的出现,就像熟悉了一首乐曲的结构。更奇怪的是,他的记录方式也在变化——不再是一行行的文字,而是像思维导图般的网状结构,关键词周围画着各种符号和线条。
第七天清晨,一场意外的山雾延误了行程。龙安心赶到时,务婆已经唱到"洪水滔天"章节。他匆忙铺开新买的上等宣纸,却听老人家的歌声突然中断。
"今天不唱了。"务婆盯着火塘说。
"为什么?"龙安心不解地问,吴晓梅也露出惊讶的表情。
务婆沉默了很久,最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:"听见雨声了吗?"
龙安心侧耳倾听,确实有细微的滴答声从屋顶传来。但雨很小,几乎不影响录音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"我十六岁那年,"务婆突然用汉语说道,声音低沉,"也是在唱到这段时下的雨。当时的工作队说这是'封建迷信',把我绑在村口老枫香树上,让雨淋了三天。"
龙安心的笔掉在地上。吴晓梅立刻跪坐到务婆身边,轻声安慰。老人家的手在微微发抖,但表情依然平静。
"他们逼我喝肥皂水,说洗掉'巫词'。"她继续道,眼睛望着虚空,"我吐了血,但歌还在。歌在血里,怎么洗得掉?"
龙安心不知该说什么,只能笨拙地递上手帕。务婆没接,而是突然又挺直腰板,恢复了歌师的姿态:"今天唱《哭雨歌》,你们记好了。"
这次没有翻译,没有解释。务婆用古苗语唱起一首完全不同的歌谣,旋律如泣如诉。龙安心虽然听不懂词义,却感到一阵阵心悸。雨水轻轻敲打屋顶,像是与歌声应和。
唱完后,务婆从箱底取出一个小陶罐,倒出几粒黑色药丸吞下。吴晓梅告诉龙安心,这是治疗"歌伤"的特效药,老歌师唱到触动回忆的段落时常常需要。
"明天继续《开天辟地歌》。"务婆疲惫地挥挥手,示意他们离开。
回到合作社,龙安心将今天的记录与前几天对比,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:虽然内容不同,但《哭雨歌》与《开天辟地歌》中"洪水滔天"章节的音高变化几乎一致。就像同一段旋律填了不同的词。
"这不科学..."他喃喃自语,打开电脑开始分析录音文件。
声谱软件将声音转化为可视化图形后,规律更加明显。某些音高曲线如同复制粘贴般相似,尤其是描述自然灾害的段落。龙安心突然想到什么,翻出手机里的节气表进行比对。
"天哪..."他倒吸一口冷气——那些音高变化的节点,竟然精确对应着二十四节气的日期。苗族古歌不仅是在讲故事,更是在记录天文历法!
吴晓梅端着晚饭进来时,龙安心正趴在满桌资料中疯狂写画。她好奇地凑近看,发现纸上画满了奇怪的符号和连线,像某种密码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