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未时三刻,朱由检的脖子“咯”地响了一声。他脚尖踢翻的榆木圆凳在雪地上滚出半圈,素色棉袍的下摆浸了血——那是昨夜在衣襟上写血诏时,指甲掐进掌心洇开的。白绫勒进咽喉的瞬间,他看见王承恩的蓝布棉鞋在眼前晃,这个跟了他十八年的老太监,正把自己的红绸腰带往另一根槐树枝上系。
“主子,咱君臣俩,黄泉路上不孤单。”王承恩的声音像浸了冰,却比平日里在乾清宫值夜时还要稳当。朱由检想点头,脖颈却被白绫扯得生疼,眼前突然闪过十七年前的景象:天启帝咽气那晚,也是这样的槐叶沙沙响,他跪在龙榻前接玉笏,袖口蹭到皇兄染血的龙袍,那血味,和此刻舌根下的铁锈味一模一样。
意识散成碎雪片时,他听见护城河传来巨响。不是炮声,是东直门的城门闩断了。李自成的“轰天炮”其实没那么响,响的是百姓砸门的木杠——三天前他让人在城墙上撒的“免三饷”榜文,此刻正被风雪卷到槐树根下,纸角上的朱砂御印,红得像他吐在白绫上的血。
朱由检是被冻醒的。确切地说,是觉得后颈贴着块冰。他想抬手揉脖子,却看见自己的手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,五指穿过槐树枝桠,没碰落一片枯叶。王承恩的尸体还吊在旁边,脚尖距他的靴子不过三寸,可他喊了七声“伴伴”,老太监的眼皮都没动一下。
“万岁爷,您这是归位了。”树影里突然冒出个灰扑扑的身影。朱由检认出是煤山守陵的老周头,三个月前还因他偷砍枯树枝罚过二十板子,此刻老周头却跪在雪地上,对着他的鬼魂磕头,“昨儿夜里起,满北京城的更夫都看见煤山冒青气,合该是真龙归天呢。”
他想呵斥老周头起来,声音却像浸在井水里,冷得发颤。低头看见自己的素色棉袍上,“罪己诏”的血字还在渗,每笔都像爬动的蚯蚓——原来人死后,心里的悔意是会显形的。老周头又说:“晌午闯贼进城时,把太庙的金丝楠木供桌都劈了烧火,您那列祖列宗的牌位,如今在社稷坛喂乌鸦呢。”
朱由检踉跄着后退,后背撞上槐树。树皮上的纹路突然活过来,像极了皇极殿蟠龙柱上剥落的金漆。他记得登基那年,让人重漆蟠龙柱,工匠们私下说“新漆盖不住旧伤”,如今看来,连这槐树,也记得万历年间砍了一半的枝桠,记得天启年暴雨打断的树杈,记得他每回登高望敌时,靴底蹭掉的树皮。
子时的紫禁城飘起细雪,朱由检的鬼魂穿过端门时,看见几个大顺军士兵正往坤宁宫的铜缸里撒尿。月光照在缸沿的“永乐年制”款识上,他突然想起周皇后临终前说的话:“陛下,臣妾先走一步,到了地下,也好给列祖列宗赔罪。”那时她刚把三个皇子扮成平民送出宫,鬓角的玉簪还别着他送的东珠,转眼就悬在了坤宁宫的房梁上。
“快看!那影子是人是鬼?”士兵的火把照过来,朱由检本能地往阴影里躲,却看见自己的衣角穿过宫墙,露出底下绣的十二章纹——那是皇后亲手绣的,说“天子服饰,不可废礼”,可如今,他的龙袍还在煤山槐树上挂着,沾满雪水和泥污。
路过文华殿时,他听见有人在哭。是内阁首辅魏藻德,正抱着从国库里偷的金器给李自成的将领磕头,额角在青砖上撞出血印:“闯王若用得着卑职,草拟诏书、清点库银,卑职比那周延儒强百倍!”朱由检想踹他一脚,脚尖却穿过魏藻德的官服,触到他后背的冷汗——原来这满朝文武的忠心,比琉璃瓦上的霜还要薄。
走到乾清宫门口,他看见自己的御案上摆着半碗冷粥,碗沿结着冰碴。那是今早王承恩熬的小米粥,他只喝了三口就摔了碗,说“百姓易子而食,朕怎咽得下”。此刻粥里漂着片槐叶,正是他自缢时扯断的那根树枝上的,叶面还凝着他的血痂,在月光下泛着暗红。
卯时初刻,朱由检跟着送粮的车队出了东直门。大顺军的粮车装的不是黑豆,是从内库搬的金叶子,车辕上捆着的,却是百姓去年交的“辽饷”地契。赶车的老汉边走边抹泪,车轱辘碾过雪地,露出底下冻僵的草根——和他在煤山看见的、难民啃树皮时留下的牙印一样深。
“大爷,这金叶子能换三斗小米呢。”押车的大顺军小校递过一片金叶子,指甲缝里还沾着从国库里蹭的朱砂。老汉没接,盯着小校腰间的荷包——那是用他女儿的绣花肚兜改的,绣着“五谷丰登”的图案,如今装着从嫔妃宫里抢的珍珠。
难民堆里突然骚动,几个穿红绸带的百姓举着“闯王免税”的木牌冲过来,却在看见粮车上的金叶子时愣住了。一个抱着死孩子的妇人突然跪下:“官爷,俺们不要金子,给点糙米吧,娃儿三天没沾粮了!”小校骂了句“刁民”,马鞭抽在妇人肩上,血珠溅在木牌上,把“免”字染成了“冤”。
朱由检想拦住马鞭,却看见自己的手穿过小校的胳膊,带起一阵冷风。妇人的孩子躺在雪地里,身上穿着件打满补丁的“号衣”,正是去年他下令征“练饷”时发的。号衣胸口的“明”字绣得歪歪扭扭,像极了他在奏疏上批的“知道了”,每回写下这三个字,心里都清楚,底下的州县早已把“练饷”翻了三倍征收。